泰安侯的綠呢八擡大官轎一路鳴鑼開道，直到了明英王府的大門口，轎子停穩了，裏面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，穿了正一等侯的朝服，身量修長，膚色白皙，面容清秀，因為天熱，唇上幾點細汗，雙頰微微泛紅。進了王府大門，只見明英親王拍著手笑嘻嘻地迎了上來。小侯爵笑吟吟地躬身作禮，禮才行到一半，明英親王已拉了他的手笑道：“小五啊你不嫌熱麽？到我這裏來用得著穿成這樣麽？”

“剛從宮裏出來，還沒來得及換衣服。”文蔚謙然笑道，“讓王爺見笑了。”

“等你許久了！”明英親王卻是不嫌熱地拽著他的手說，“快來快來！”

主客二人進了書房，只見一個素衣的年輕男子坐在紫檀木椅上，安然地垂著眼，雪白的手指慢慢地撚著一串黒瑪瑙念珠。紫檀木椅兩邊安著木輪，可知他身帶殘疾，行動不便，所以見這一王一侯進來也沒起身，只是含笑點頭，合掌為禮。文蔚也急忙行禮問候：“四先生好。”

輪椅上的四先生，便是號稱“天下第一書”的翰墨宗師一瘦庸人。一瘦庸人本出身皇室，排行第四，自幼就做了難銘祠的記名弟子，算是出家修行，沒有了王爵稱號，尋常稱呼，就是一聲“先生”。旁人絕少知道他的底細，文蔚卻是熟悉——一瘦庸人的字，也是文照琴手把手教導入門的。

見禮完畢，文蔚笑道：“王爺和四先生召喚，有何見教？”

明英親王笑道：“自然是有東西讓你見，只是你見了可別叫。”

侍女奉上溫水手巾，另有人捧來一只徑長尺餘的冰盆，裏面冰水鎮著兩只高腳琉璃杯，杯中血紅透明的是上好的葡萄酒。一瘦庸人修行戒律不得飲酒，所以沒有他的份，只是換了一道新茶。文蔚用手巾攢了攢汗，這才取了一杯酒，淺淺呷了一口，冰涼的一股順著喉嚨流下去，五臟六腑都沁透，精神不由一振，似乎視野也清朗爽快起來。待轉過頭，只見書案邊兩個青衣小太監已展開了一張巨大的橫幅，寫意山水，滄海日出，恢宏大度，氣勢磅礴。但覺浪湧風吟撲面而來，萬裏江山盡收眼底，文蔚不由渾身迸汗，神清氣爽，脫口就讚了一聲：“好！”

上前細看，畫面既未落名，也沒鈐章，但看那般筆法熟稔，文蔚不用瞧第二眼便認定，這必出自建英親王之手。他莞爾一笑，細細鑒賞。建英親王的手筆路數他是熟悉的，但見橫幅寫意的風格氣魄又與以往差別幾分，愈顯渾厚沈著。文蔚笑道：“九爺真是越發進益了呀。”

明英親王和一瘦庸人對視一眼。“再看這張。”明英親王道。

小太監收起了日出滄海圖，小心翼翼地展開另一張橫幅。一片盛放的牡丹緩緩呈現，還有兩只錦雞在花叢間悠然剔羽。此番國色天香，爛漫繁華，卻是工筆精密描繪，細膩而不瑣碎，端莊而不呆板，典麗脫俗。墨筆起落流暢自在，優雅之中隱隱透露剛健勁氣，韌而不軟，堅而不僵，正是五絕風骨。文蔚暗道慚愧，不由對明英親王笑道：“今日王爺和四先生接連展示九爺的大作，是要羞煞文某麽？”

“果然是個撞照壁的！”明英親王嘆了一聲，幹笑道，“壁上猴你真好眼光啊！”

文蔚屬猴，爵位為侯，建英親王又常叫他“照壁上的”，於是文蔚就成了“壁上猴”。聽明英親王這玩笑話不尷不尬，似真似假，文蔚微微有些詫異。一瘦庸人輕輕道：“請文侯再看兩幅。”

小太監收起了富貴錦繡圖，接連又展開兩張畫卷，一張江山如畫，殘月將盡，萬壑松風，絕壁青猿長啼，白帆已行千裏；另一張梅林新雪，寂月沈沈，暗香浮動，一脈清淺，兩三只寒鴉欲眠欲下。又是寫意山水並工筆花鳥，無落款，無鈐章。文蔚一省，知道這是為慈恩殿之事畫師們前兩場比試的試卷了，為防不公，畫面自然不落人名痕跡。但看這兩張畫的風格筆法，五絕師承亦是明顯，與先前的日出滄海和富貴錦繡，竟是頗為相似，難分高下。

文蔚心頭納悶，心想建英親王向來自負，慈恩殿的事自然少不了他；若說他一個人畫了四張，哪有這般多事的道理？但建英親王又常說梅師畫道唯他所得，又有誰能畫得和他這般相像？

見他沈吟不語，明英親王咳了一聲道：“這兩組畫，欲取作先前兩場比試的第一和第二。你來分個勝負罷。”

文蔚微笑搖頭道：“難。”再展了畫細看良久，方緩緩道：“若依我見，實在要分勝負，日出滄海勝過江山如畫，富貴錦繡強如梅林新雪了。這兩張是九爺的畫，沒錯罷？”他嘴裏說著，心頭卻想：這天下第一畫的名頭，他必是要爭的。讓他爭了去，倒也名至實歸，只是此番勝出，贏面不算大……

“不是。”明英親王搖了搖頭，“這兩張畫不是九弟的。你看不上眼的那江山如畫和梅林新雪才是他的。”

文蔚一呆，不由失聲駭道：“怎會如此？那這兩張畫是誰的？”

“問我？我倒想問你哩！”明英親王緩緩搖著一把象牙骨的折扇，歪著頭瞅著文蔚笑道，“是一名從顯州來的畫師，名叫梅東山。老九從來道太傅畫藝真傳唯他一人所得，連你都不放在眼裏。先見了這日出滄海，他還沈得住氣；再見了富貴錦繡，他就暴跳如雷。所以此番皇上召你回來，老九也打算假公濟私，問問你這個梅東山的底細。”明英親王停了停，又笑道：“且不說這畫藝功底絕似太傅，梅東山既從顯州來，太傅原籍，不就是顯州麽？太傅是梅師，這個梅東山若說與太傅無關，誰信？”

文蔚皺眉半晌才輕輕說：“我不知道。我生在元明城，沒回過顯州老家。先父原籍雖是顯州，當年卻是游學四方，後在元明城為官，便是回鄉，也是匆匆幾日逗留。長在顯州的時日不過少年，功未成名未就，如何教授弟子？我實不知顯州之事，更沒聽過梅東山這名字。”

一瘦庸人滿腹疑慮，道：“若說無師自通，斷不會如此湊巧，通得和太傅一般。若說太傅親授，太傅久不曾回顯州，後又罹難；在元明城，除了你，除了九弟，我們著實不知還有誰和太傅學到如此地步。先前還有人懷疑是你……但我想，以你的性子，外放為官，公務在身，斷不會擅離職守。九弟更說，你之畫藝尚不及他，這般筆法氣概遠在你之上，這斷不是你所作。”

文蔚緩緩點頭，並不言語。三人沈默了片刻，明英親王摸著鼻子，喃喃地說：“太傅投胎回來了？再不然這梅東山會通靈，引太傅神降附體……”

“二哥你胡說什麽？”一瘦庸人怫然責怪道，“如此妄議先師，不覺罪過麽？”

明英親王尷尬，見文蔚呆呆地站在一旁，失魂落魄、滿眼淒楚仿徨的樣子，知道他憶起了舊年痛事，心裏更是大後悔，想：怎麽在他面前說這等怪話？

文蔚心頭百感交集，想：當年母親生下弟弟，卻是死胎。父親只我一子，五絕才藝，我僅得了一樣。不管怎樣，這人若真是父親親授的弟子，便如我的兄弟一般，無論如何也要與他結交。想到這裏，他輕輕說：“我要見見這個梅東山。”

“那……那是當然！”明英親王急忙應道，“不過也不急這一時三刻。皇上為慈恩殿的事用心，先別擾了那些畫畫的比賽。你權且忍耐，先別張揚開去。”

“我省得。”文蔚緩緩點頭。

“依此看來，天下第一畫之爭，必在山水之間。”一瘦庸人沈聲道，垂眼撥弄著純黑的瑪瑙念珠，忽又擡頭一笑，“但不知九弟見了這梅東山，會是個什麽光景？”

話音剛落，只聽窗外悶悶的一聲雷響，大太陽明明還在天上烤著人，滂沱大雨卻是迫不及待地澆下來了。

最開始，密集的雨點嗒嗒地砸，地面嘶嘶作響，不一會兒，一片白渺渺的水汽蒸騰起來。名貴花木被焚毀後，荒草就長得毫無顧忌，此刻荒廢庭院越發透露出一股狡黠的神秘之意，好像就要出什麽古怪的事端了。

太陽還是明晃晃，耀得人眼花，雨簾還是扯天蓋地，嘩啦啦地叫囂。那如煙雲般的飄渺水汽蒸起一尺來高就散了。小小的野花被雨水打落在地，粉的白的，有的湮在了泥裏，有的就順著積水流進了渾濁的水塘。坍塌了一半的草亭還保留著當年大火後焦黑的痕跡，一個矮小消瘦的灰衣男子默默地佇立在亭中，用雙手持了一根細細長長的線香。香已燒了一半。他垂著頭，看一縷青煙在眼前裊裊消散。

太陽雨下不長，沒過多久，漸漸地雨就停了，遠處卻傳來了隱隱的哭聲，好不淒涼。灰衣男子吃了一驚，擡起頭來凝神細聽，那哭聲竟漸漸接近，越來越清晰，最後只見一青衣男子從荒草從中走來，一路嚎啕不已。但見他二十多歲年紀，披頭散發，一身上好的竹青色綢衫已被方才的大雨澆得透濕，泥水滿身。他直直地走到草亭上，對灰衣男子視而不見，自顧自地一屁股坐下地去，把臉埋在胳膊裏，肩膀抽動，嗚嗚咽咽，哭得傷心欲絕。

灰衣男子幹咳了一聲，低聲道：“這位兄臺，為何傷慟如此？”

他的聲音嘶啞異常，似乎每說一個字都極其吃力。那痛哭流涕的青衣男子擡起頭來，但見面前人一身灰撲撲的粗布長衫，面容醜陋，還滿臉傷痕，他卻不以為意，只盯著灰衣人手中短短的一截線香，懇求道：“把你的香給我成麽？”

灰衣男子神色微微一變，旋即嘆了一口氣，說：“此時此地，你既開口，我焉有不予之理？”說著把香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了過去。

香只剩兩寸來長。青衣男子接過來，雙膝跪地，持香望空，淚水嘩嘩直淌，大哭道：“太傅太傅，莫非弟子駑鈍憨頑，朽木難雕？或者弟子驕縱失禮，不堪調教？英靈不泯，為何棄我不顧……”

灰衣男子在旁聽了不由一驚，結結巴巴地問：“你……你是誰？”

青衣男子不理，依舊是自顧自地望空祝禱：“太傅太傅，弟子跪求，萬望指點弟子一二！英靈不遠，就告訴我，那梅東山何許人也……”

此言一出，灰衣男子直是驚愕，呆了好一會兒，才在一旁訕訕地小聲說：“在……在下便是梅東山。”

青衣男子霍然回頭，目不轉睛地盯著梅東山。梅東山深深一揖，問：“梅某有禮了，敢問閣下尊姓大名？”

青衣男子不答，只是把梅東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，轉過頭來，滿面歡喜地望空哈哈大笑，高聲道：“太傅太傅，靈驗如此；弟子再求，您就現身讓弟子再看看您罷！”

話出口不久，便有人沿著被荒草埋得斷斷續續的碎石小路走來，卻是一個穿絳色粗布衣衫的中年婦人，身邊跟著一個紅衣小童。草亭中青衣男子把香頭插在地上，跳起身來迎向二人，對那婦人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地，道：“太傅，弟子給您請安了。多年不見，您老人家安好？”又對那紅衣小童揖，說：“小師弟，愚兄這廂有禮了。”

那婦人微微一怔，紅衣小童更是懵懂，不知該如何應對，只是急忙閃在婦人的背後，又露出半張臉來好奇地觀望。那婦人左臉上一片年深日久的燙傷痕跡，看不出先前的美醜，但覺目光甚是平穩；衣服雖是粗舊，顏色發灰，卻洗得幹幹凈凈，肩頭袖口縫補的針腳也整齊細密。紅衣小童不過七八歲，一對深褐色的眼睛，皮膚甚白，顯得鼻梁上幾點雀斑明顯，穿戴也是半新不舊。婦人笑道：“我一婦道人家，怎會是太傅？”

青衣男子嘻嘻笑道：“既然你否認，那你便不是。”說著又一步跳回那半間草亭，猛然伸手撲上前去，叉著梅東山的脖子把他摁在木柱上，厲聲喝道：“說！你什麽時候拜太傅為師的？又在哪裏跟太傅學的畫？你不把話說清楚，我就掐死你！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梅東山先見青衣男子行事顛倒，實沒料到他突然動粗，只是張口結舌，面紅耳赤，急道，“放……放……”

他的嗓音本就嘶啞，情急之中，說話越發艱難滯澀。布衣婦人在亭外緩緩笑道：“有話好說，何必動粗？”

青衣男子回頭冷冷道：“不關你事！”

婦人面色一沈，厲聲斥道：“昔年此處天子尚執禮恭敬，今天你這般大呼小叫、威逼他人，實是對梅才子不敬，當真不怕上天降罪麽？”

青衣男子一呆，旋即低下頭來，恭恭敬敬地說：“夫人說的是。是我一時情急，放誕無禮。”

婦人這才放緩了臉色，對梅東山道：“你是文太傅的弟子麽？”
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梅東山吃吃地說，又咳又喘，慌亂片刻才回答，“我不是……不是文太傅的弟子……不是……”

雖已成了廢墟，但泰安侯府舊址，也常有人來游賞憑吊。婦人哦了一聲，不甚在意。青衣男子卻瞪大了眼睛，直盯著梅東山，奇道：“你說什麽？你可是梅東山？那個為慈恩殿從顯州來的梅東山？”

“顯州梅東山，正是在下。”梅東山躬身惶恐答道，仍是揉著脖子吭吭地咳。

青衣男子頓時暴怒，又厲聲高喝：“既是顯州梅東山，如何不是文太傅的弟子？你敢欺師滅祖麽？說！若非文太傅，你又是跟誰學的畫？”

“在下的師父，的確不是文太傅。”梅東山低聲下氣地狼狽道。

青衣男子心下狐疑，想：他為什麽不承認？那般畫風筆法瞞得過誰？於是歪著頭細細地看梅東山的臉，固執地說：“我不信！我看過你的畫，你騙不過我！你再不說實話，我就到衙門裏告你去！”

梅東山卻只是連連躬身作揖，勉強笑道：“家師當真不是文太傅，當真不是，此間是太傅舊家池館，在下如何敢欺瞞？閣下定是文太傅的弟子了，敢問閣下高姓大名？”

“我……我姓唐，賤號淺泉……”青衣男子說，心想：他不是太傅的弟子，卻能將太傅風範學到那般地步；我受太傅親授數載，這麽多年不曾經心俗物，刻苦用功，精心揣摩，不敢有片刻懈怠，也不過如此罷了。這麽說來，我到底天資有限，難悟真義……他呆了半晌，猛然別過頭去，狠狠道：“我不是……我才不是文太傅的弟子！”一面說一面大步走出草亭，不料踉蹌一步摔得四肢落地。他搖搖晃晃爬起身來，踩著滿地濕淋淋的荒草越走越快，一路高喊：“我不是！我不是！”接著拔腿飛跑，轉眼不見了蹤影。

這下是把梅東山看得愕然，心想：他先前明明說自己是太傅弟子，如何現在又說不是？行事又這般顛狂，難道他神志不清，失心瘋了？

“那個人真奇怪！”紅衣小童緊拽著婦人的手，小聲問，“他是瘋子麽？”

婦人笑了笑，對紅衣小童道：“珠兒啊，此間的主人，乃千古忠義，被稱作五絕梅才子。當年在這間亭子裏，皇帝為了請他給自己的兒子當老師，帶著八個皇子對他恭恭敬敬地行禮，被時人稱為‘九龍禮梅’，這間亭子就叫禮梅亭。如今那位梅才子雖然不在了，你也要好好地拜他一拜。”

“哦。”那叫珠兒的紅衣小童似懂非懂地答應著，跪在地上，磕了四個頭，然後偏過頭來問那布衣婦人，“可以了麽？”

婦人笑了笑，道：“可以了……”說著舉目四眺，又凝望遠處的水池。水池中央一蕩渾水泛著刺目的陽光，空撈撈的什麽也沒有；靠近岸邊的地方，半截斷掉的小竹橋從水下翹起來，黑黃黴腐。水邊倒還有幾片小小的荷葉，被飛揚跋扈的水草擠得局促。幾只蜻蜓曬幹了翅膀，正在水面得意洋洋地來回飛旋。

紅衣小童見她望得出神，也瞅了瞅水面，又搖著婦人的手問：“念姨，你在看什麽？”

“不看什麽。”婦人輕輕一嘆，道，“我們走罷。”

兩人走得遠了，四下裏又是一片寂靜，只聽知了暢聲吱吱高叫。

“九龍禮梅，九龍禮梅……”梅東山用指甲撓著焦黑的木柱，愴然淚下，喃喃道，“師父……師父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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